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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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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
晨曦從窗簾縫隙中擠進來,形成一線細長的光柱,落在苗菀桌前的綠蘿葉上。

她用餘光瞥到這抹頑皮的晨光,發現天亮了。

厚實的遮光窗簾尚未拉開,辦公室裏仍處於昏暗,響了一夜的鍵盤和鼠標聲,此刻依然在起彼伏。

媒體這行就是這樣,辛苦又毫無生活規律。

苗菀也一樣,通宵盯著顯示器的雙眼幹澀酸脹。

直到鼠標最後按下“導出”鍵的那一秒,她才滿血覆活站起來,伸腳踢了踢旁邊江橦的椅子,然後繞過辦公室裏滿地開花的折疊躺椅,到沙發邊活動徹夜僵坐到發疼的關節。

仰面癱在躺椅裏的江橦半晌才給出反應,摘下眼罩,雙眼浮腫地盯著她,“做完了?”

“正在渲染。不過要是這時候死機——”

“呸呸呸,烏鴉嘴!”

苗菀跟江橦現在做的這檔節目叫《真情世間》,一聽名字就能猜出這節目氣質。

說通俗一點,這節目就是專門調解那種跑了媳婦兒,打了婆婆的家長裏短。

但凡她們接到委托人請求電話,當事人都要搶在她們說話前,開始哭訴一通:

“我的個天哪,我不活了,養了十幾年的孫子不是我兒子親生的啊!我不活了,不活了啊……”

“天地良心哎,我老爹死錢都不肯留給我,要留給他後老婆!他後老婆現在又要嫁給我二叔叔啊……”

“我的個娘哎,作孽啊!我老婆跟隔壁村殺豬的跑了!連我的崽都帶走了……”

諸如此類。

有時錄場外調解,出差辛苦不說,還經常要直面一些沒有素質的當事人,拿手邊“兇器”邊罵邊殺過來,或者幹脆開門放狗。

總而言之,做這節目,要的就是刺激心跳。

“這次不會報錯或者卡住了吧?”江橦對著電腦誇張到雙手合十,誠心三拜。

“不會吧。再說我也保存了工程文件,沒事。”

趁著進度條龜速爬行,苗菀翻出手機,看一眼時間:6點13分。

將微博和微信順便閱覽一圈後,她發現朋友圈又多了幾條新回覆。

淩晨餓得不行,她發了個現在立馬想砸掉電腦去吃火鍋的動態。一夜過後,除了一幹損友毫無人性的回覆,其中又多了一條語氣無比正經的留言。

[Time:夏天吃火鍋容易急性腸胃炎,你身體不適合吃。]

又來了,職業病啊!

看到這樣一本正經的規勸,苗菀就忍不住想和他擡杠。

她直接打開對話窗口,給對方發去一個:

[小禾苗:我不。]

手機還沒放下,對方回覆就跳出來。

[Time:你是不記得上周吃麻辣燙,吃到半夜肚子疼,跑來問我該怎麽辦?]

常年的路邊攤愛好者偶有一次翻車,就被他抓個典型,苗菀一時好氣啊。

[小禾苗:那是意外。]

[Time:做人不要有僥幸心理,這樣不好。]

[小禾苗:……]

熬夜後大腦遲鈍的人,大清早就來和醫生講道理,她是有什麽想不開的啊!

苗菀還沒想好該怎麽回,Time的消息又跳出來。

她點開一看,是個鏈接,某知名醫院公眾號發布的夏季預防腸胃炎癥科普小短文……

苗菀:“……”

[小禾苗:服了你。行行行,知道你是我為我好,謹遵醫囑。]

“知道你是為我好~”

怪腔怪調的聲音從旁邊傳來,苗菀側頭,就看見江橦腦袋,對方笑得很有深意:“可以啊朋友,一大早就在微信上和那個小醫生打情罵俏呢?”

苗菀收起手機,笑得人畜無害:“我和別人聊個微信就算是‘打情罵俏’,那下次我見到你家彭於晏,上去抱他一下,他是不是就算‘失身’要嫁我了?”

“那輪得到你?放著我來!”江橦對這樣偷換概念的回答極為不滿,“而且這能一樣嗎?我看這個醫生,對你一片心意那是天地可鑒。你自己都說,他一個不開朋友圈的人,會天天手動戳進你朋友圈裏窺視留言加按讚,還不忘私聊關心……嘖嘖,如果這都不算愛,這個世界還能不能好了?”

“可是我對他真的沒那個意思。而且他對我也沒那意思啊。不然為什麽從不約我見面?”苗菀毫不在意地擺擺手,“我看他也是完成個任務罷了,都是給長輩個面子。不過好歹還算聊得來,做個朋友倒是不錯。”

“你跟相親對象做朋友!?”江橦一臉不可置信。

“怎麽了?誰規定不做情侶還不能做朋友?”

“哈,可怕,只有你才能想到和相親直男做朋友!”

於是就“異性間到底有沒有純潔友誼”這個問題,兩人友好而不失激烈地探討了半個小時。

直到出了公司,苗菀用樓下早餐店買的兩個茶葉蛋,堵住了江橦的嘴,這場晨間辯論會才暫時休戰。

清晨的公交車上乘客寥寥,幾乎都是中學生,抱著書包各自窩在座位上打盹。

陽光從車窗玻璃的一側照進來,落在苗菀臉上,令她微微瞇了下眼。

迎著日光薄霧下班,幾乎已經成為她的一種常態。

回家洗過澡,整夜疲憊和僅剩的一點睡意都被熱水沖進下水道。她擦著頭發走出來時,沙發上的手機響起蜂鳴般急促提示,點開一看,是日程事項提醒。

對了,今天是去醫院覆診的日子。

*

八點剛過,醫院每個樓層都陸續開始出現人潮洶湧的場面。

苗菀在各種方言包圍下吃完早餐,又等了一會兒,終於聽到系統廣播裏叫到自己名字。

站在門口的護士確認過她的就診序號,才幫她推開門。

安靜的診室裏,有淡淡消毒水氣味撲面而來。

藍色.醫用掛簾從天花板的軌道上垂下,遮掩著露出床尾的檢查床;掛簾旁邊是一個貼墻而立的小巧洗手池,和尚還嶄新的四門儲物櫃。

洗手池對面,一個帶著藍色口罩的男醫生,正安靜坐在辦公桌邊望著她。

沒錯,對方是男醫生,一個年輕的男醫生。

他神色沈靜,棕黑的瞳孔裏反射出兩點極其亮眼的白。

苗菀被看得有些不自在,但還是走過去坐下,友善笑了笑:“你好,我是來覆診的。”

醫生聽完沒有接話,只是接過她的診療卡和病歷,從第一頁開始翻看起來。

奇怪,不問自己哪裏不舒服,也不問有什麽病史,就埋頭翻病歷麽?

話沒問出口,她只是耐心等著對方閱讀。等了一會兒,又開始走神,視線從醫生幹凈的手指,轉移到他的臉上。

這大概是個極愛幹凈的醫生,頭發修得很短,露出飽滿的額頭和雙耳,清爽利落。口罩的耳掛邊,鬢角剃過的一線已經新長出些青黑色發茬,在耳前留下一條很淺的印記。

他鼻梁筆挺,將藍色.醫用口罩微微撐起,遮住大半張臉。

醫生整張臉,唯一露出來的部分不過眉眼,苗菀盯了一會兒,忽然背脊發顫。

這個醫生,怎麽那麽像……

腦內回路電光火石般迅速被接通,順暢的呼吸陡然一滯,她的視線隨之向那件白制服的胸前口袋上滑去——

醫生胸前的工作牌上,白底黑體端端正正印著三個字:

陸時初。

陸時初?!

名字烙進眼中的一刻,她錯愕而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,擡起頭,正好對上結束病歷翻閱的那雙視線。

“苗菀。”

時隔幾年,自己名字再次被他叫出來,有一種極不真實的恍然。

相比之下,陸時初的神色卻稱得上風輕雲淡。

他顯然早已認出她,但語氣仿佛是昨天他們才見過一般:“從之前覆診結果來看,你這幾年身體情況並不見得太好。”

“噢,是啊……”這樣一比,她的反應是真有些傻。

她立即收起驚詫過度的表情,正色點點頭:“我知道的。”

沈默片刻後,陸時初又像了然了什麽,沒再繼續這個話題,而是翻開病歷本新的一頁,開始進行例行問診:癥狀反應、病史、生活習慣……

苗菀也沒忘記自己是來看病,不敢再深想,配合地回答他的問題。

但視線總是情不自禁地看向他。

嗯,有變化,可又具體說不出是哪變了……

她努力想找出是哪裏不同,仔仔細細地看。直到視線偶然落在他寫字的筆上,苗菀徹底傻掉了。

那支鋼筆舊得就像是從戰火中歷練而來,銀色筆夾已被磨損地不再閃耀,筆帽上有幾個凹凸不平的顯眼痕跡,就連曾經的純白色筆身,也幾乎褪成灰白色。

如果不是自己親手送的,她真差點認不出來。

“根據上次覆診的檢查結果,隔了這麽久,這次檢查出的結果有可能會要你進行二次手術,你介意嗎?”

陸時初問完,卻沒有聽到回答的聲音。

他擡起頭,然後順著她的目光,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鋼筆。

“這支筆……你還在用啊。”

一問完她就發現……這不是問了句廢話麽。

“一直都在用,沒換過。”陸時初神色坦然,“習慣了,就不想換了。”

苗菀哦了聲,垂下視線,也不再問了。

畢竟他並不知道,這支鋼筆她買下時,不多不少正好是五百二十塊。

曾經以為,這個看似多麽有寓意的標價能帶來相應的好運,還令她暗自高興了好久。

沒想到此刻,它卻滑稽地變成了尷尬敘舊的工具。

門外傳來敲門的輕扣,被推開的一條門縫探進來護士半個身子:“陸醫生,這邊差不多了嗎?有個患者要進來給你看昨天的檢查結果。”

“可以了。”

不知是被連續打斷以至忘記,還是他刻意不願再多交流,護士關上門後,問診也就此結束。

等拿著檢查結果的中年阿姨進來時,他已經好為苗菀開完檢查單,連同診療卡一起遞給她。

苗菀伸手接過。

埋在紙張下的手指尖,忽然被輕輕握了一下。

第一反應……她竟然以為是幻覺,可顯然不是。

她有些遲疑地看向他。

“先去做這些檢查,下午應該能出結果。結果出來後再來找我。”無視她臉上變化豐富的表情,陸時初泰然說完,擡頭看向等在門口的患者,“您好,可以進來了。”

“噢……”

苗菀後知後覺應了聲,將檢查單和那只手貼在胸前,飛快走了出去。

門外,又是喧囂鮮活的世界。

然而除去鼻腔裏殘留的消毒水味道還算真實,剛剛發生的一切,都像是誰制造了一場惡作劇,故意在那扇門後虛幻出一個令她困惑又心跳的夢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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